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但每次他浮现在我面前的形象，仍然是那个穿着一件很旧的黑
色粗呢外衣、头戴一顶同样旧的黑色粗呢解放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老花镜的笑眯眯的
小老头。
父亲爱喝酒。我最早的记忆是父亲当了校医，住在重庆南岸罗家坝，那时我才六、七
岁；每天傍晚，父亲总叫我：“幺女，去给我打点酒来。”于是，我拿起小酒瓶，到离家
不远的“幺店子”把酒瓶装满。打回酒来，父亲总要用筷子尖蘸点酒让我尝，说是不尝不
给花生米。我怕酒辣，但又谗花生米，只得伸出舌尖去舔一舔筷子，酒辣得我哇哇直叫，
父亲乐得哈哈大笑。我讨到了几颗花生米，父亲却得到了母亲的好一顿“骂”。这是我们
一家最快乐的时刻。到了我自己老了，心里才明白，这既是父亲幽默的天性所致，也是父
亲刻意制造的家庭温馨情景。
父亲爱喝酒，可是从不多喝，就是那么一个小酒瓶的量（可能不到二两酒）。父亲爱
喝酒，只有晚上工作之余在家喝，喝了就上床睡大觉，从不借酒生事，也不胡言乱语。
1976年回渝探亲，父亲已经得了美尼尔氏症，不能再喝酒了。但我半夜醒来，发现在
旁边那个床上睡觉的父亲，居然在喝酒。第二天早上我问他，为什么半夜也要喝酒？他说
不是喝酒，是口渴在喝水。父亲在撒谎，他喝的是酒，只不过是他自制的低度甜酒。不能
喝酒，又馋酒，于是，父亲想出一个办法，在小酒瓶里倒上一点点白酒，放一些白糖，然
后兑上凉白开，这种酒，在他眼里只是有点酒味的糖水。父亲把小酒瓶揣在衣袋里，想起
来就喝上一口，解谗又不会过量。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到学校当校医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故事书看了。父亲爱看书，
医书自不必说了，还爱看演义之类的书，这些我都不爱看！之前，父亲都是花钱买书来看，
所以，家里有许多书，可惜多次搬家都扔掉了。到了学校以后，可以去图书馆借书，就不
必自己花钱了。父亲什么书都看，古今中外、言情武打，大部头的、小薄本的（甚至抢我
的连环画、小人书看）。我记得父亲给我讲的第一个外国故事是《雾都孤儿》。在父亲的
影响下，我也喜欢看书，小学四、五年级时，我已经看了许多大部头的小说，譬如当时最
流行的《暴风骤雨》、《李有才板话》、《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等。每天晚上，父亲围
着被子坐在床上，倚靠着竖立的枕头看书。我写完了作业，也像父亲那样围着被子坐在床
上，倚靠着竖立的枕头看书，只有不识字的母亲在缝缝补补，三个人都不讲话，各自沉浸
在自己的世界里。
父亲去世后，有一年和四姐一起回渝探亲，住在大姐家。睡觉时，我们三个竟然是一
个姿势：手里捧着一本书或杂志，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倚靠着竖立的枕头看着。
感谢父亲，让我养成阅读的习惯！感谢父亲，带我走进知识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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